筱燕秋唱红《奔月》，还是1979年的事情。那时她年方19，天生一个古典怨妇，运眼、行腔、吐字、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。团长破格让她演嫦娥a角。演b角的，是当红青衣李雪芬。
李雪芬曾经演过柯湘，她嗓音高亢，激情奔放，已形成李派唱腔。观众们从嫦娥的身上，仿佛看到了柯湘的影子。演出刚刚结束，李雪芬就在后台主动迎上了筱燕秋，热情地、一字一气地演示给筱燕秋：“你看，我们这样处理，是不是好多了？”筱燕秋冷冷地道；“只不过你今天忘了两样行头。”“什么？”“一双草鞋，一把手枪。”在场的人都愣了，随即与李雪芬一同明白过来。李雪芬急了：“你演的嫦娥算什么？丧门星，狐狸精！”筱燕秋气得将保温杯里的热水浇到李雪芬的脸上。李雪芬索性住院，筱燕秋在团长的强迫下赔礼道歉，并被调到戏校。
没想到今天《奔月》遇上了菩萨。烟厂老板主动出钱资助剧团复排《奔月》，条件是必须是筱燕秋出演嫦娥。筱燕秋凝神片刻，咿咿呀呀地进了戏，嗓音还是那样根深叶茂，最为复杂的地方也唱得一气呵成。团长说：“坚持练功20年，不容易。”筱燕秋道：“我没有坚持。我就是嫦娥。”为了把戏排好，筱燕秋毅然作了减肥手术。之后她像是病了一场，精神恍惚，犯困，心慌，嗓子发紧。排练时她流露出了过于刻苦、过于卖命的迹象，但致命的一击还是她出现的“唱破”。人都走光了，只剩下她的b角，年轻的春来。春来的身上有一种寂静的美，恬然的美，一举一动都透出弱柳拂风的意味。筱燕秋意识到，春来超过自己就是眼前的事了。她内心一阵阵地酸，一阵阵地疼。
当排练接近尾声时，筱燕秋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。她知道，这是她和烟厂老板的孩子。她悄悄吃了流产药，却没有请假。
大幕拉开，筱燕秋漂亮得难以置信，满世界为她喝彩。这是喜悦的两小时，哭泣的两小时，畅酣的两小时，凄艳的两小时。
她一口气演了四场，便发起了高烧。在医院，她拔下针管，朝门外跑去。她觉得，她就是嫦娥。
嫦娥在筱燕秋40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。
（《花城》2000年第3期 毕飞宇 文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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